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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成年人的說法》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

成人的世界裡有一套不成文的應對術語:

「保持聯絡喔!」說的是準備掛電話。

「記得call我喔!」說的是我要掛電話了。

「找一天一起吃飯…」是成人客套話語錄最高境界…。

 

2013年媒體業不景氣,回電視公司新聞部辦完“被優退”手續後,初老年紀的我很清楚,家裡還有老婆小孩要養,必須趕緊找工作。

打電話給業界昔日的朋友,簡短寒暄後,我明示正在找頭路。電話那頭卻聽出朋友的猶豫,2秒鐘的沈默,朋友客氣的說:「那麼,後天下午有空嗎?見個面,我們研究研究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電話裡的朋友,曾經是一起跑新聞的同業,十年前他負氣跳槽,我還替他牽線到處面試。這些年,朋友愈爬愈高,現在已經是某電視台的高管。基於這樣的舊情誼,我認為朋友一定會幫忙。

        「當然好,就等你時間!」我有點迫不及待。

「那好,後天下午三點二十,我們聊聊。」朋友匆忙訂下約會。

        「三點二十……」這個畸零數字讓我突然警醒,朋友現在真的很忙,必須以10分鐘為單位切割每日的行程。

回想“被優退”前,新聞工作總是把時間極度壓縮,開採訪會議、開編輯會議、忙碌於各節整點新聞、忙著監看友台,還要開檢討會。每天總在“會議”與“會議”之間奔波,但是「耐性」這門課一直沒學會。急性子的我受不了同仁說話盤古開天,事事交代前因後果,彼時的口頭禪是:「散漫,講重點。」自己不覺得有惡意,但我知道,總是讓同仁備感壓力。

上班的時候,時間不夠。現在家裡蹲,時間多到變成一種折磨。一天24小時,漫長的像一個世紀。幫忙老婆準備個晚餐,單單是將兩把地瓜葉剝皮去絲、摘採成小段這麼簡單的工作,我可以在音樂的陪伴下耗掉一小時。

上一次這麼悠閒的摘菜,大概是國小五年級吧。那年除夕夜的下午,老媽忙著張羅年夜飯,我幫忙摘兩把青菜,也是在插科打諢的電視節目中混過一小時。

年少的時間不值錢,可以在電視機前瞎耗整晚;可以在籃球場上鬥牛耗上半天;也可以為了等女朋友在宿舍前罰站……。但漸漸長大,漸漸失去了耐性。

回想剛晉升主管,老婆只要遲到三分鐘,我就會打手機狂催猛請。隨著官位愈坐愈高,約會的時間卻愈縮愈短。年輕時約會:「差不多下午見吧!」;然後是:「三點鐘左右,好嗎?」;再精準道:「三點鐘碰頭!」;最後進化成:「那就3:15見!」。

時間的概念從整個下午,縮短到一個鐘頭、半個鐘頭、然後是一刻鐘…。塵世的職務位階愈高,時間切割的單位就愈小,回答的用字也愈來愈簡短。

 

約定日的下午,我禮貌性的提前到達朋友位在台北市中心的電視大樓,準備和朋友談談。

15:05,我向朋友的秘書靦腆說明來意,美麗的秘書安排我在小會議室稍待。

15:10,我喝著“公司牌”淡而無味的咖啡,等候朋友的到來。

15:18,朋友踩著急促的腳步進入會議室。

15:20,朋友聽著我數落前東家,朋友頻頻看錶。

至於我的工作安排……,朋友沒談!

15:28,朋友準備結束談話,他說:「抱歉,你知道的,三點半我還有一個會。」朋友提前一分鐘結束談話,至於我的求職,他說:「那麼…,大家都知道你是位將才,我們這裡是小池塘……。那麼,我還要跟老板報告,我們再研究研究。」

朋友禮貌性的欠身離開,當他踩著名牌皮鞋準備趕赴下一個約會時,突然良心發現似的回頭跟我抱歉,「今天時間不夠。給我一份履歷,那麼…那麼…,我和公司再研究研究。」

我突然有種感慨,也許朋友官做大了,會開多了,人也傻了。已經習慣把會議裡那套「…那麼…那麼,我們再研究研究」的虛偽矯情帶進生活。

在“研究研究”的餘音中,我步出空洞的電視大樓。仰頭看看台北這棟巍峨的建築,心中暗罵,「真是荒唐的十分鐘」。

對朋友來說,“研究研究”和“我們談談”…,這些繞圈圈的迂迴做法,都只是成年人不得罪人的說法。

而我心裡清楚,下一個工作,得靠自己聯絡其它朋友。至於眼前這位朋友,也許太久失去聯絡,已然無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家裡蹲的日子愈來愈長,手機來電的頻率卻愈來愈少。

        剛離開公司的前兩周,還能陸續接到一些朋友的電話,簡短的對話之後,還彼此客套的說:「要保持聯絡喔」、「找一天吃飯喔」、「記得call我喔」…。

        其實,這種“朋友”多半不是真心朋友。有些是業務往來的點頭之交,更多是應酬場合的公關代表。匆匆結束電話交談前,我防衛性的標準答案都是:「有了新工作,第一個告訴你!」

        但是這種承諾,大家心知肚明,都不算數的。

        有口無心的電話,不接也罷。漸漸的,累積成未接來電的數字。看著手機裡的未接來電,打開語音信箱,勇敢留言的只有一位公關妹妹:「大哥,祝你趕快找到新工作。記得保持聯絡喔,找一天一起吃飯,保持聯絡喲,掰掰…」。

        看吧,連初入社會的妹妹都學會世故,留言也是“一起吃飯、保持聯絡”。

        至於其它沒留言的未接電話,我懶得猜他們是誰。這個世界,很多人本來就畏懼跟機器講話,更多時候是害怕洩漏心底事。我也常常這樣,明明沒有特別的事,跟朋友打通電話只是為了禮貌。萬一碰上對方沒接電話,要求語音留言,我也會快快掛斷電話,給自己找理由:「也許他在開會,在忙。算了!」反而有一種落跑沒被捉到的僥倖快感。

        這當然不是對錯的問題,成人世界裡本來就有一套不成文的應對術語。

        「要保持聯絡喔!」,其實是示意對方該說拜拜,要掛電話了。

        「記得call我喔!」,也是告訴對方可以掛電話了。

        「找一天一起吃飯…」,那更是成人客套語錄中的最高境界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生活在都市叢林裡,平常為了謀生,見面已屬難得,天各一方,還要聚首吃飯?那樣的難度恐怕真的需要因緣俱足,不容易呀。

所以聽懂了嗎?找一天吃飯,『這一天』不知是何年何月那一天?因為若真心要約吃飯,一定會講個明確的時間和地點,大家才能從散居的都市叢林盡頭共赴一場飯局。

        須要開口講話的電話愈來愈少,無言的通訊軟體訊息卻愈來愈多。朋友們天天在“Line”笑話與廢話,“臉書FB”裡也盡是吃喝玩樂的小確幸。

        沒有人打電話給我,大家只會LineLine去。

成年人不敢輕易許下承諾,自以為躲在通訊軟體後面,會比藏在電話機後頭更安全。躲在line的後頭,可以連一句“找一天吃飯吧”,類似這樣的客套話,對失業的朋友都可以省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失業的日子,喜歡躲在台北安靜的角落。這時可以不接電話,不理手機通訊,但躲不開的卻是旁人無關緊要的問候。許多無謂的問候,像耀眼的聚光燈,硬是能把想躲在角落的人拉到舞台中央,照耀著悲傷無處躲藏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還好吧…」失業初期,偶然聽到知情的鄰居問候,只當閒話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很好!」,不等鄰居問完,我可以用殘存的自信搶答。

        但隨著新工作的邀約逐次石沉大海,自信卻愈來愈不足。再遇到知情的鄰居,寬闊的社區中庭,一時間卻像湧入了八方風雨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
        鄰居只不過照例打聲招呼:「你還好吧……」。

僅這樣的問候就能讓我手足無措。

只因為我讀不出『你------吧……』這四個字背後的到底真正用意。在成人多慮的世界裡,我不知道鄰居四個字的背後究竟用的是怎樣的標點符號。是疑問句、肯定句還是驚嘆號。

是「你還好吧!」、「你還好吧。」還是「你還好吧?」

        自己像墜入五里霧,英雄氣短了,連回答的字數也愈來愈少。

        「很好呀!」

        「好呀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好?」

        在解讀鄰居話語的同時,我的心情像走入空頭的股票市票,自信心的曲線圖從肯定、持平到自我懷疑,跳水式的分三波段向下墜跌。

        成人的語彙裡,過去我總是習慣去讀出別人的話中有話,總以為這種讀心術的成功就是高人一等。但失意的時候,這種技術簡直是自尋煩惱,彷彿把失業的自己黏在別人的嘴上,鄰居一句無心的話,都能把自己搞得神經緊張。

        其實,說話的人不一定有意識。但太在乎別人的話語,死命往牛角尖鑽,那就等於拿別人的嘴巴懲罰自己,把自己變成別人嘴上的奴隸。如果還覺得芒刺在背,渾身不自在。我知道,那是自找的。

        應徵完工作的返家途中,經過前公司附近的夜市。

        以前,我經常光顧小麵攤晚餐兼宵夜。但蹲在家裡兩個多月,就沒再來過。今晚路過,我刻意繞進這麵攤,還沒落坐,賣麵阿婆已堆出笑臉說:「先生,好久都沒來囉!」

        聳聳肩苦笑以示善意,我沒能多說什麼,點了一盤燙肝連和白蘿蔔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還是加兩匙辣椒嗎?」我很意外阿婆竟然還記得我愛吃辣,每次來都要加兩匙辣椒。

「歹勢喔,我放假兩個月去美國,害你攏嘸通吃,我係昨天才開始再賣的…。」阿婆逕自說起女兒在美國生產,她去幫女兒坐月子,以及她可愛的小外孫……。

突然有一種感動,我發覺,自己不必去猜阿婆是不是話中有話。而這種釋然,成年之後已很少見。在此之前,我記不得來過這個小麵攤多少次。

每次來,我只記掛著電視錄影的內容,匆匆點菜、埋頭猛吃、付帳閃人;阿婆也總是機械式的打菜、找錢、說謝謝和再見。

我們幾乎沒認真說上一句話,阿婆不知道我姓啥名誰幹什麼,我也從來不知道阿婆有個女兒在美國。

冷漠,我們對週遭的人都一樣。速食店裡的工讀生、大門的保全以及超商的店員…。面對他們,我總是佯裝有教養說「你好!」;而他們最常跟我說的只有「歡迎光臨!」。

我們幾乎天天在固定的時間、固定的場合見面,但是我們卻早已習慣公式化的對答,讀不到對話背後的真心,甚至連對方的姓名都懶得知道。

對超商店員來說,我只是「兩份報紙,謝謝!」;對速食店工讀生來說,我也只是「一杯咖啡、中包薯條,外帶!」。大家都是行色匆匆,誰也懶得對別人追根究柢。漸漸的,人跟人之間只有機械式的對答,人與人的關係也只剩功能性的價值。

「我是顧客!你是店員!」,至於為什麼我失業了還要繼續光顧你?為什麼昔日西裝筆挺今日換穿短褲球鞋?你們沒問,我也不會說。

不過,今晚小小麵攤上,阿婆提出有人味兒的問題:「啊,先生,你貴姓喔?」

我環顧四下無人,沒錯,麵攤阿婆是在問我。

嚥下最後一塊白蘿蔔:「我喔…,我姓劉啦……」。

「劉先生喔,這碗請你…免錢啦…」阿婆端給我一碗豬血湯。

她的話匣子一開,我終於知道麵攤阿婆姓彭,在美國的女兒生的是第二胎,是個男寶寶。

我也放下心防,坦白目前在台北找工作。不過,人在倒楣失意的時候,話語間似乎不經意的洩漏出自怨自哀。

「不通失志喔,一支草一點露,一定有路。」阿婆鼓勵我不要灰心。

付完帳,彭阿婆給我最後的叮嚀是,「劉先生,工作再找就有。一定找得到!」

離開嘈雜的台北夜市,我的心情踏實且溫暖。

不只因為阿婆一碗免費的豬血湯,更多的溫暖來自阿婆的真心話。對賣麵阿婆來說,起碼我是真實存在,不必再對成人的話語猜猜猜,不必再像以前一樣緊張兮兮。

所以,不必操心別人應酬式的「研究研究」;不必理會別人客套式的「保持聯絡」;更不必虛情假意的說「找一天一起吃飯」。

就從打招呼開始改變,丟掉成人世界的用字術語,也不必去猜他們的潛台詞。我可以大聲說:「我姓劉,請您多指教!」

我知道,在台北,我可以為明日的新工作繼續打拚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)#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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