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四幕》
春節過後的某個上午，田少群準備回美國了。
屋外飄著毛毛細雨，屋內漏著小雨。客廳裡幾個盛接漏水的罐子叮叮咚咚的不時作響。電視機旁的禮盒幾乎已被搬光。而另一堆由田母封存好的紙箱則原封不動的擺在角落，紙箱上有田母買的大熊玩具和老張送的一柄小木劍。
田母和鄧母站在門邊，看著少群和長青忙碌的進進出出搬運禮盒。
門外偶爾還會傳來王雅惠和王政雄指揮搬運的吆喝聲。
△(長青搬東西時不小心撞到椅腳，發出聲響。長青、少群搬禮盒下舞台。)
鄧母：小心點兒，鄧子。
田母：沒關係的，沒有真的碰著。
△(鄧母拿出一封醒目的白色訃聞，遞給田母。)
田母：又是哪個人走了？
鄧母：劉五。
田母：劉五？
鄧母：就是住在最後一排愛國巷的劉五，他跟張福德住在同一排的。好像也是 你們老田的同期，他一個人住，聽說是心臟病心肌梗塞。一下子就過去 了。
田母：什麼時候的事？
鄧母：大概是年初一晚上吧。年初二的時候，聽說他乾兒子過去給他拜年才發現 到的。一個人好好的坐在沙發上，電視還開著咧，以為他在打瞌睡，伸手 一摸，冰涼的，才知道沒氣了。
田母：(感慨)能有這樣的走法，也算是好福氣，好福氣呀。
鄧母：是呀，沒病沒痛的，一個人過去了就像在睡覺。我們以後，不知道會不會 有這種好命的死法咧。
△(長青、少群又進來提幾個禮盒。)
田母：鄧子，雨不大吧。衣服不要打濕了。
長青：毛毛雨，不礙事。
鄧母：(對田母)妳不去機場送他們？
田母：(點點頭)嗯。
鄧母：也是，下雨天。濕不嗒啦的，不好走。
田母：反正有人送，雅惠娘家那邊的人會到機場去。
鄧母：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？
田母：誰呀？
鄧母：少群的媳婦。
田母：年初一，她只回娘家一晚上，隔天一早就跟她哥哥來拜年。拜完年，年初 二才回娘家的，沒事的。
△(長青、少群進來。跟在後頭的是雅惠帶著小乖進客廳。)
長青：你說是擺在那裡？
少群：在臥室裡。(兩人進臥房，一會兒搬出一大箱禮盒。)
雅惠：小心，小心，裡面裝的都是瓷器和玉器佩件。
(對小乖)小乖，你留在這裡，外面下雨。
△(雅惠和搬東西的長青、少群下舞台；小乖在盛接漏雨的水桶附近玩太空戰士。)
田母：小乖呀，那邊漏水，不要在那邊玩。
△(小乖跑到田母身旁。)
鄧母：(誇張的)哇，這麼大的太空戰士，誰給你買的呀？
小乖：是媽咪買的。
鄧母：是歐。(頓)小乖到美國那邊要聽話喲。如果想你奶奶了，就打電話到鄧婆 婆家，鄧婆婆就叫你奶奶來聽電話，你說好不好？
小乖：好！
田母：太麻煩你們了。
鄧母：自己人還說見外的話。
△(少群、長青再次進客廳。)
長青：還有沒帶到的嗎？再巡一次。
少群：(環視一圈)沒有了！
長青：(指著有玩具熊和木劍的大紙箱)還有小乖的玩具熊和木劍，不要了嗎？
田母：那些就別搬了，不帶過去。
長青：田媽媽，妳不是已經裝箱裝好了嗎？
田母：(委屈的)他們不要，帶去了也麻煩。
長青：就算不帶去，也別放在漏水的地方淋雨呀。(長青把箱子挪到不漏水的地
方。)
鄧母：鄧子啊，你到底跟工人們說了沒有？什麼時候過來修？
長青：說了呀，他們說剛過完年，等天氣好一點就會過來修理屋頂。
鄧母：(對田母)妳臥鋪沒淋濕吧？
田母：臥室還好，就客廳漏的厲害。
長青：田媽媽，不好意思喔，妳就再忍耐兩天。
△(少群杵在一旁，自家漏水的事卻由鄰居處理，他有些不自在。)
田母：沒關係的，老是麻煩你。(頓)頭髮都濕了，我拿塊乾毛巾給你擦擦。
長青：不用了啦，這點毛毛雨。
鄧母：好了，好了，那你快回機場上班去。
長青：沒事兒，剛過完年嘛，我簽過到了。
鄧母：你小子，又蹺班！
長青：好好好，那我回機場去了。
△(臨出門前，長青一掌拍在少群肩膀上。)
長青：群子，好好保重！
少群：(同樣一掌回擊)鄧子，謝謝你。漏水的事情還得麻煩你。
長青：小事一樁。
少群：還有，我媽…，也麻煩你多照顧。
△(長青咧嘴笑著，兩個人用盡力氣搖動彼此的肩膀，代替了千言萬語。)
鄧母：(對少群)有事打電話到我家，我會叫你媽來聽。
鄧母：(對田母)對了，剛才給妳的訃聞是禮拜天上午公祭。八點鐘活動中心有交
通車，我來找妳，我們一起去。
田母：(點點頭)好，一起去。
鄧母：那我們回去了。鄧子，趕快去機場上班，還杵在這兒做什麼？
田母：小乖，跟鄧婆婆、鄧叔叔說再見。
小乖：婆婆、叔叔，再見！
長青、鄧母：(同聲)小乖再見。(鄧氏母子出大門，下舞台。)
田母：(對少群)你頭髮濕了，去拿條毛巾擦擦。
△(少群走進臥室。)
△(雅惠收傘放在門邊，和哥哥王政雄一起進客廳。)
田母：東西都上車了？
王：都好了。
雅惠：小乖，媽咪帶你換衣服去。(雅惠帶小乖進臥房。)
△(少群擦乾了頭髮，另外帶了一條毛巾出來遞給王政雄。)
王：(對少群)謝謝喔。
王：(邊擦頭邊問田母)親家母不一起去機場嗎？
田母：不了，下雨，不好走。
王：沒關係呀，坐我車嘛。
田母：你們去就好了。
王：(擦乾頭髮，毛巾還給少群)擦好了，謝謝啊。
王：(對少群)回去美國就要教書了吧，過兩年，我們雅惠就是『教授嬤』了。這 是我們王家最有面子的事情，你著愛卡打拚，雅惠就交給你了。(頓)我老妹 就是“死鴨仔硬嘴皮”，說話沒經過大腦的，但攏總沒壞意的。吵一吵就算 了，她一下就會忘記。
△(門外傳來“叭叭叭”的汽車喇叭聲，有人喊：「誰的車？擋到路了。」)
王：死囉，擋到人家的車，我去移一下車。
田母：要不要緊？
王：不要緊，叫我妹妹快一點就可以了。(王政雄下舞台)
△(舞台外OS，王政雄：「失禮，失禮，擋到你的車，我稍挪一下…。」)
田母：我去叫雅惠快一點。
少群：沒關係啦，時間還早。媽…，(少群掏出一個薄薄的小紙袋要給老母)
田母：做什麼？你也想氣我是不是。
少群：這是我自己存下來的。(頓)修房子要用錢嘛。
田母：修房子的錢我有。
少群：那妳留著用好了。
田母：你自己留著用吧，小乖剛過去要用錢。(頓)我去看看包子蒸好了沒有？
△(田母進廚房關瓦斯；少群偷偷藏錢在老田的牌位旁。看老母出來了，急忙捻
香，點火，上香。)
田母：對對對，給你爸爸上炷香。告訴他，你們要走了。把你拉拔大了，也算對 你爸爸有交代了。
△(雅惠和小乖穿著鮮麗的新衣走出臥室。小乖拿著聖戰士玩具，雅惠拎著兩小 禮盒。)
雅惠：少群，你快去換衣服呀，還站在這裡做什麼。(少群進臥室)
(對田母)我哥哥呢？
田母：在外面車上，他怕車子堵到別人。
雅惠：那我出去一下。小乖，外面下雨不要過來，媽咪一下下就回來。
△(雅惠拿著禮盒下舞台；客廳裡只剩祖孫兩人。)
田母：小乖來，給爺爺拜拜，說再見。(田母點香給小乖拿著，口中唸唸有詞。)
小乖：奶奶妳在唸什麼呀，人家都聽不懂。
田母：求爺爺保佑小乖平安、會讀書，將來做個有用的人。
△(田母把小乖緊緊抱進懷裡。情不自禁的啜泣。)
小乖：奶奶，你哭了喲，眼睛紅紅。(田母仍緊抱著孫子。)
小乖：奶奶，我們都走了，爺爺一個人怎麼辦？就沒有人給他水菓吃了？
田母：有奶奶在呀，奶奶會一直陪伴爺爺的。
△(雅惠空手，正準備重新回到客廳。)
小乖：奶奶騙人，奶奶妳不是說要跟我們一起去的嗎？
田母：對對對，奶奶忘了，奶奶要跟你們一起去。
小乖：奶奶跟我們一起去，爺爺不就吃不到水菓了嗎？
雅惠：好了啦，小乖，就不要煩你奶奶了。
小乖：媽咪，妳不是說奶奶要跟我們一起出美國的嗎？
雅惠：(看著田母)是呀，要，當然要呀。
小乖：奶奶，妳一定要來喲。
田母：奶奶一定去，奶奶過兩天就去。
小乖：奶奶騙人，媽咪說，奶奶明天就要來的。
田母：好，奶奶明天就去，明天就去。
小乖：(理解大人的謊言，哭泣)奶奶騙人，妳騙人。奶奶妳去嘛，妳跟我們一起 去嘛。
雅惠：好了啦，不要鬧了。再鬧，媽咪生氣就不帶你去美國囉。
小乖：可是奶奶騙人。
田母：不會，奶奶從來不騙人。
小乖：還說咧，上次妳說大狗熊是抽獎抽到的，就是騙人。
田母：上次是上次。嗯，這次，奶奶真的不騙人。
小乖：那要打勾勾。(伸出右手小指)
田母：好好好，打勾勾。(模仿小乖)
小乖：蓋圖章。
田母：蓋圖章。(模仿小乖)
小乖：天打雷霹！
△(小乖伸出左手等待。田母略做遲疑，然後才舉起左手與小乖相互擊掌。)
田母：天打雷霹！
小乖：奶奶妳自己說的喲，說謊的人要天打雷霹。
雅惠：好了，小乖，不要鬧了。
△(田母再次抱小乖入懷。)
田母：小乖過去要聽話，跟爸爸媽媽到那邊要好好讀書。奶奶明天就去看你。
小乖：好歐，一言為定？
田母：一言為定。
雅惠：媽，我們先上車了，妳自己多照顧自己。
田母：(點點頭)小乖要妳多操心了。
雅惠：嗯，他是我的寶貝耶！
田母：那…，再見。
小乖：奶奶妳一定要來喲，一定要來喲。
△(雅惠抱起小乖下舞台；田母不發一語，看著她們離去；少群臂彎圈一件風衣， 手上提著皮箱回客廳。)
田母：快一點喏，她們都在車上等。
少群：媽…，您多保重。
田母：我會的。(頓)小乖剛過去，可能會不習慣，你和雅惠要多哄著他。
少群：嗯。(點頭)
田母：自己找機會告訴小乖，說我不過去了。(頓)給他哭幾天就沒事了。
少群：嗯。(沈默)
田母：快走吧。
△(少群提起皮箱正準備離開。)
田母：等一下，等一下。我熱著有包子。
△(田母急忙拿出一小袋包子，交給少群。)
田母：帶著，路上吃。
△(少群憋著一肚子的話，很想跟老媽講。)
少群：媽，有什麼事可以找鄧子幫忙。
田母：嗯，我沒什麼事的。(頓)倒是雅惠的個性比較急，你要多讓著她。
少群：嗯。(沈默)
田母：別忘了，每隔兩個月要給我寄一張小乖的照片來。
少群：嗯。(沈默)
△(門外傳來兩聲汽車喇叭的催促聲。)
田母：快走吧，她們在催了。
少群：(鼓起勇氣)您沒事多出去走走，跟張叔叔去吊吊嗓子也可以，別一個人悶
在家裡。
田母：(深深嘆了一口氣)不會，我不會再去了，省得被人說閒話。
少群：媽…。
田母：(冷默的)快走吧！機場還有人等著給你們送行，不要失禮了。
△(兩人短暫沈默，少群突然激動，以下的對話節奏加快。)
少群：媽，過兩年，過兩年，等我穩定了，接您過去。
田母：(搖搖頭)我住不慣的。
少群：媽。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嘛。
田母：你爸爸在這兒，沒人陪。
少群：媽…。
△(門外二度傳來喇叭的催促聲。雅惠門外喊：「上車了！少群。」)
田母：快走，別讓他們等太久。(少群不動。)
少群：過兩年，我來接您。
△(田母搖搖頭；門外傳來雅惠兄妹倆的呼聲：「快上車喲，來不及了。」)
田母：(對外面喊)就來了！就來了！
(對少群)你快走，我沒事的。
少群：(提起皮箱)那，我走了！
田母：(推少群出門)快走呃。
少群：您保重！
田母：快走呃。
△(少群杵立門邊，凝視母親，泫然欲泣。田母換上一副嚴厲的神情，少群才咬著牙扭頭離去。)
△(田母站在門邊，等車駛遠，她才慢慢關上大門；她走到老田的牌位前，凝望老田的照片；她打開電唱機，放上平劇『四郎探母』的唱片，悲涼與滄桑的唱腔在客廳裡悠悠的響起；她再走到窗前，又把窗子關上，窗帘密密實實的合攏，然後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，一邊靜靜的聽戲，一邊拿起鄧母剛才送來的大大訃聞仔細看。)
△(燈光漸暗 fade out 。只有老田的遺像和田母聽唱片的角落有一絲悠微的光亮，『四郎探母』的哭腔似有還無的縈繞在田家的小小廳堂。)
----全劇終----
#劉旭峰作品。創作於1987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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