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峰哥風遊.跟著歷史戰場遊台灣」
今次遊走台南「噍吧哖戰役」古戰場,這裡曾經造成三千人死亡。
(峰哥的學習之旅。以下文長,請慎入)
歷史戰場的足跡走到台南玉井。講到玉井,你最先想到什麼?
「芒果!」。沒錯,玉井的愛文芒果名聞全台。
果皮艷紅、果肉金黃的愛文芒果也深受日本人喜愛,頂級芒果每年都外銷日本賺取外匯。不過,說來諷刺,百年前日本統治台灣的時候,玉井這片土地曾經灑滿台灣人腥紅的鮮血。百年後,玉井這片豐饒之地,卻結出果皮艷紅的愛文芒果來滿足日本饕客的脾胃。
這場發生在日治時期最慘烈的武裝抗日事件。歷史戰場的主要位置,就在今天的台南玉井街市和附近的虎頭山區。
芒果的故鄉 日據時代死傷最慘烈的武裝抗日
走台三線或走國三接84快速道路,都可以到台南玉井。車過84快速道路的終點旁,遠遠就可以看到一顆巨大的愛文芒果雕塑,它就是玉井的地標。看到大芒果,就知道芒果之鄉,玉井到了。
和家人一同到玉井,品嘗玉井當令的鮮甜芒果和芒果冰是必須的。
吃完家人最愛甜點之後,就要去尋訪我設定的歷史戰場。包括,虎頭山上的余清芳抗日紀念碑公園,以及玉井糖廠裡的噍吧哖事件紀念館。
這些噍吧哖事件的古戰場,今日已經整建成人文景點,一點都不恐怖。很適合家人同遊,親身感受過去與現在的連結。
噍吧哖事件對很多人,特別對年輕人來說是陌生的。多數人從課本讀來的印象,只知道它是台灣抗日史中的一個歷史事件。同行的女兒就說,她只聽說過玉井芒果,不知道玉井還有噍吧哖事件。於是,我們選擇玉井糖廠裡的「噍吧哖事件紀念園區」當作此行第一站,園區的紀念館裡,對事件的經過有比較詳細的描述。
走進園區,我先被一面傾倒殘破的圍牆給吸引。圍牆邊…,更精確的說是在圍牆上,有三棵榕樹的老根盤桓在斷垣圍牆上。為了競爭這面圍牆上僅有的面積,榕樹的氣根甚至還橫向懸空,具體一點說,就像米開朗基羅的世界名畫《創世紀.創造亞當》一樣,氣根像似伸出手臂,直直延展到隔壁的另一塊斷垣上。不過,米開朗基羅的上帝在創造人類,斷垣上的氣根卻是去搶地盤,去爭取生存的空間。想到這裡,不自覺要替紀念館拍拍手鼓勵一下,這幅老榕樹在圍牆斷面上掙扎求生的特殊景觀,不但見證了玉井糖廠的百年歲月,也暗喻了當年噍吧哖這塊土地上的農民,為求生存飽嚐的艱苦。
農民遭剝削埋抗日遠因 第一憨,種甘蔗乎會社磅
「噍吧年事件」發生在西元1915年,那已經是日本殖民統治台灣的第20個年頭。當時,包括噍吧哖在內的南部偏鄉地區,除了少數富商擁有私人土地,絕大多數的土地都由日本人管控。當時的農民其實多是佃農,只能跟官廳或製糖會社租土地種植官廳規定要種的甘蔗。甘蔗熟成後,佃農不但不能自己收割,還必須由會社指派工人來割。更離譜的是,工資卻必須由佃農負擔,而且甘蔗的秤重和收購價格也都是由製糖會社片面決定。
「不公平!」聽完上面的描述,你會說這是日本人對農民的壓榨。
「是壓榨,你想怎樣?」製糖會社和政府的關係良好,糖價由會社說了算,你又能怎樣。你佃農若是不聽話,不但在甘蔗收成時的磅秤和價格上欺負你,平時你還得花高價買會社提供的肥料。如果會社說你種的甘蔗營養不良,收成秤重的時候就會再扣你佃農一次價錢。
在這種對佃農層層剝削、不公不義的稅制下,就印證了一句台灣民間俗諺叫作,「第一憨,種甘蔗乎會社磅」。意思是說,天底下最傻的人,就是種甘蔗交給製糖會社去秤重的人。
可見長期被剝削的南部甘蔗佃農,早在心底種下反抗的心結。再加上日本殖民時代,警察的權力大,無所不管的警察大人,動不動就可以依總督府頒布的「匪徒刑罰令」恣意逮捕可疑分子,殘酷用刑。而且警察人數很多,1915年,台灣人口三百萬,警察人數就接近兩萬,警民比是1:150。而2020年的現在,台灣現在的警民比則是1:355。你想想看,在日本時代有無上權力的警察比例,是台灣現在的兩倍有餘。那等於走到哪兒、不管你做什麼都有警察大人可以監控你,這也加深了台灣鄉民的反抗意志。
噍吧哖事件的首腦人物余清芳,他是高雄路竹人,因為通曉日語,所以他從22~29歲的七年間,原本也在台南擔任最最底層的日本警察,職務叫做「巡查補」。那個時代,台灣人少有直接擔任警察的,這種警察的補充兵,就叫巡查補,職能有點像日本通譯或說是日本警察大人的助手,(也有人叫它『爪牙』)。因此,台灣人的巡查補和日本人的警察大人就同工不同酬,日本人的薪水是台灣人的兩倍。眼看自己的待遇不公平,余清芳遂兩度入出警職。事件結束後,根據日本起訴書的指控,余清芳最後一次離開警職居然是因為涉入一起詐欺案而遭革職,至於詐欺罪的確切案由,起訴書中並沒有明說。是不是栽贓,也無法證實。不過,這可能讓長久以來就對日本人不滿的余清芳,在此時種下了反抗日本的種子。
藉宗教之名抗日 護身靈符擋不住槍砲子彈
解職後的余清芳,經常跑到台南市區裡一間主祀五福王爺的「西來庵」裡祭拜,識字的余清芳還經常替人解籤、占卜。能言善道又會看人臉色的余清芳,很快就和廟裡的幾位董事結成至交。不知道是不是出於相同的抗日情節,反正一夥人就打著宗教旗號,私底下開始密謀抗日。余清芳自稱是所謂「大乘齋教」的傳人,那是一個明清兩朝流行於大陸華南一帶的教派。他和同夥還創建了所謂「大明慈悲國」,並自封大元帥神主,開始向單純的鄉民們勸教。教派裡吃素的信徒,只要在身上佩掛余清芳作法的靈符就可以消災解厄。不過,想戴消災解厄的護身符可得付出代價,鄉民們得“奉獻”金錢才能取得。
在金錢的誘惑下,從1914年開始,余清芳結合江定、羅俊…等地方有力人士,他們借用多層次傳銷手法來推銷靈符。只要是「大明慈悲國」的信徒,到手的靈符就可以轉手兜售,每張靈符可以獲得三到五成的高報酬。這種老鼠會式的傳銷方式,由於獲利甚厚,很快在台南鄉下傳播開來。
接下來,余清芳和同夥以信仰的力量,進一步宣揚抗日並培植自己的勢力。他們以「西來庵」要修廟的名義向信徒籌募抗日基金,就這樣,透過廟會的串連和靈符的傳銷,余清芳募集的資金愈來愈多。余清芳還給信徒們灌迷湯,他說日軍不是不可欺,他說自己有一把不世出的寶劍可以施展法術。只要寶劍一出,不但能讓日軍見血封喉,也會斬殺陽奉陰違的信徒。
據後來被日軍逮捕的人說,他們都聽余清芳講過:「日本統治台灣二十年,氣數將盡,台灣南部山區已經有具有皇帝之相的人誕生,這個皇帝有種種特異功能,他持有的寶劍,只要出鞘三分,就可以殺死三萬個敵人……」。
這看似無地放矢的胡謅瞎扯,余清芳把自己說成那個有帝王之相的神仙。這種荒唐故事是不是很耳熟?是不是很像1900年發生在大陸的「義和團運動」,當年白蓮教的信徒也是相信神功護體,所以敢直接挑戰京、津的八國聯軍。但悲哀的現實是,血肉之軀當然擋不住槍砲子彈。只不過,15年前大陸華北的慘痛經驗,1915年台南鄉下的農民看不見也聽不到。台南鄉野裡,信仰余清芳的貧農信徒們,他們只對大元帥神主說的話點頭如搗蒜。
余清芳的話術不只有恐嚇、欺騙還包括誇大唬爛,他跟信徒說,跟著他革命把日本人趕走,將來他會把日本衙門的土地充公,賜予參與革命的信徒良田萬甲,並且減輕稅賦,讓佃農們不再受製糖會社的剝削,也不讓種甘蔗的農民繼續當台灣的“第一憨”。
只不過,當余清芳派手下正要赴大陸買槍炮武器時,手下因為攜帶鉅款在碼頭被攔下,一經通報,余清芳很快就被昔日的警察同袍給盯上。鄉下的警察大人,本來想憑藉官威直接逮捕余清芳。余清芳一看苗頭不對,臨時決定,立即舉事抗日。仗著人多勢眾的優勢,余清芳帶領成百上千的信徒用鐮刀、鋤頭,接連攻下幾個警察人數只有個位數字的鄉下派出所。
余清芳的氣焰一度高漲,但日本警察大人的威權不容挑戰。這逼得日本總督府立刻派出步兵、砲兵、憲兵和警察,四路縱隊傾巢而出,朝向噍吧哖(今台南玉井)挺進。1915年8月5日下午,余清芳的民兵信徒還自恃身上有靈符護體,赤膊大刀隊拿著斧頭、鐮刀就往玉井街上的日軍衝殺。
從園區紀念館展示的照片可以看到,當時民兵的短武器多是斧頭、鐮刀,長兵器也只有「竹篙鬥菜刀」和宋江陣擺飾用的長矛。這與日軍的長槍、火砲怎麼比?根本沒得比。一場實力懸殊的戰役,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結果。
2020年,事件發生一百多年後的此刻,站在當時民兵的角度替他們想,這些民兵一定是相信神符能護體,要不然,誰肯拿會流血會痛會死的肉身去搏命。只可惜,民兵倚靠信仰去衝殺,靈符卻沒發揮避彈神器功效。余清芳畫下的「護身符」沒有保庇,三百多位信徒當場就被火力強大的日軍擊斃。
義軍退守虎頭山 日軍從庄頭殺到庄尾 無辜死難者眾
面對日軍的強力攻擊,余清芳只好率領千餘名信眾退守附近的虎頭山。
既然我風遊的主題是「跟著歷史戰場遊台灣」,即使我的腳步蹣跚,我也得跟著來到虎頭山。
虎頭山,顧名思義,因為山的形狀像老虎頭而得名。它位在玉井附近的東方,山勢不高,海拔只有239公尺,不過山路陡狹,會車的時候有點吃緊,外地人開車上來要特別小心。
山頂上,有幾家格調高雅的景觀餐廳和咖啡座,還有台南縣政府在事件發生後66年,民國70年修建的「抗日烈士余清芳紀念碑」供人憑弔。站在山頂,抬頭能仰望藍天白雲,低頭能俯看優美的阿里山支脈和玉井盆地。這裡不但是玉井的制高點,更是噍吧哖事件中最重要的古戰場。
從玉井街市退守虎頭山的余清芳。當年陪著同他逃進山區的還有一千多名起義民兵。一千多人,當年的聲勢何其浩壯。這些情緒高昂的信徒在山頂上可能還相信,神明會庇佑他們與日軍對抗,並贏得最終的勝利。
但緊接而來的戰鬥中,余清芳的主力部隊,只能勉強倚靠兩門舊式大砲和幾把步槍向日軍打游擊。大部分民兵的武器還是只有鋤頭、斧頭、鐮刀等農具,以及宋江陣裡中看不中用的表演冷兵器。這與日軍的強大火力相比太懸殊,單單八月六日決戰的這一天,戰死的民兵就多達一千零八十二人。
信徒對神明的想望淪為失望了。虎頭山上的對峙也只維持三天,更悲哀的是,根據學者統計,這三天總共有1,421名民兵喪命。余清芳創建的神明沒能保庇民兵,卻保佑了大元帥余清芳自己,他在信徒的掩護下暫時逃離了虎頭山。
更令人可惱可恨的是,已經全面掌控戰況的日軍指揮官,為了擴大戰功,為了逼迫鄉民交出余清芳,也為了警告鄉民別再支援抗日行動。就算打下虎頭山了,日軍依然展開報復性的清鄉屠殺。
根據紀念館的解說顯示,當時日軍取來一支竹竿,只要身高超過竹竿高度的男性一律斬首。不只男性,連沒有反抗能力的老弱婦孺,只要日軍看不順眼也會無辜遭殃。日軍先裝著笑臉,要鄉民們在野外幫忙挖壕溝,哪知深溝才挖好,四周的機關槍聲就大作,無數淒厲的哀嚎伴著槍聲在山中迴響。噍吧哖附近的十五個村庄,幾乎就這樣從庄頭殺到庄尾。這種殺人不眨眼的肅殺氛圍一定很恐怖,各庄裡的村民也一定很惶恐。但這樣的慘狀,即使百年後我身處在古戰場裡,除了欷歔嘆氣,也不知該怎麼體會,該如何形容?
腦際突然掠過玉井芒果的影像。剛才上山的時候,沿途兩旁的芒果樹都套上紙袋等待豐收,漫山遍野的果樹上都是結實纍纍的芒果……。但我腦海的鏡頭一跳,蒙太奇手法跳到百年以前,纍纍的芒果焦距一變,轉換成累累屍橫。前人的鮮血彷彿化為土地的滋養,以血般的嫣紅,在枝頭結出果實的艷紅。我知道,這種連想也許不恰當,但這樣的屠殺慘狀,也不是生活在現代的你我能夠想像。
成王敗寇 余清芳的歷史評價很兩極
「虎頭山戰役」結束後的十來天,也就是1915年的8月22日。僥倖從虎頭山逃脫的余清芳,居然被台南鄉親陷害。鄉親們奉送豐盛的酒食給躲在山區裡的余清芳,卻趁著他酒酣耳熱之際,將他綁縛逮捕送交日軍。余清芳被關押的同時,在監獄裡留下了一張照片。
我對這張陳列在紀念館的照片頗有感觸,照片中,穿著囚服的余清芳雖然被勒令端坐,但他兩眼無神,甚至透漏出些許迷茫。不知是被刑求過度,還是酒醉上頭了沒有醒,只感覺他非常虛弱。一如他領導的宗教抗日行動,虛弱的走入尾聲。
8月底被捕的余清芳,9月就被日軍處決。後來陸續遭逮捕、誘降然後執行死刑的也有數百人之眾。這起「噍吧哖事件」,根據「噍吧哖紀念館」公布的死亡人數是2,833人。不過,很多歷史學者對這個數字有所保留。根據學者的研究,當時由日本總督府完全掌控的台灣報刊,對這起重大的「噍吧哖事件」隻字未提,報刊完完全全封鎖這場戰役的資訊。少了官方說法,民間輾轉傳說的死亡數字就無限上綱,不但高過3千人,甚至還有上萬人死亡的鄉野傳聞。
確切的死亡人數究竟有多少,就讓學者去爭論吧。但針對這起事件,學者也有部分共識。
首先,學界人士多稱這起事件叫「噍吧哖事件」。雖然也有人叫它「西來庵事件」,有人叫它「余清芳事件」,還有人叫它「玉井事件」,各種七七八八的稱呼很多。但學者多半認為,「噍吧哖」是平埔族語的地名,原意是 「蕃薯寮」。這個事件中,規模最大的戰役地點在噍吧哖虎頭山,日軍集體屠庄最慘烈的地點也在噍吧哖一帶,所以統稱「噍吧哖事件」是共識。至於噍吧哖這三個字之所以被改為玉井。那是1920年,殖民臺灣的日本,進行地方制度改革時,發現「噍吧哖」的日語發音近似「玉井」,才更改地名的。
「噍吧年事件」的第二項共識是,從日本統治台灣的角度來看,它占了好幾個第一。第一,它是1896年以後,武裝抗日參與人數最大的乙次;第二,它的死亡人數最多,保守估計三千人;第三,它是第一次藉宗教名義抗日。噍吧哖事件後,台灣漢人意識到自己與日本軍警武器的超大懸殊,於是放棄過去二十年武裝抗日的模式,改採社會運動來爭取政治與文化路線的改革。
至於沒有共識的部分,主要表現在事件首腦余清芳的歷史定位。
站在虎頭山上凝視「余清芳紀念碑」。他究竟是抗日英雄,還是盜匪?
歷史從來就是贏家掌握話語權,向來反日的國民政府光復台灣後,當然會把余清芳歸類為抗日烈士,所以立碑紀念他。但日本人卻說余清芳的抗日舉動是盜匪行為,是假藉宗教甚至邪教來聚眾斂財的神棍。
百年前,在這個位處偏鄉又民智未開的時空裡,余清芳的確是藉著誇大神靈與神符的神效,用多層次傳銷的手法聚眾籌募金錢,再用宗教的藉口來鼓舞(或說鼓惑)人心跟著他起義抗日。然後…,然後悲哀的造成至少三千人跟著他一起陪葬。以今天反詐騙的觀點來看余清芳的手法,實在…,嗯…,哎,評斷歷史人物,公道自在人心。
但換個角度替他想想,在那個高壓統治的殖民年代,想要帶頭抗日,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,或者說該有多大的傻勁兒呢?換作是你,你敢不敢或該不該去做呢?
評價歷史人物的標準,向來都是成者為王、敗者為寇。被日本人以土匪捕殺的余清芳,到了國民黨政府變身為烈士。我好奇的反而是余清芳起心動念的當下,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?是為了保護鄉民而殺死日警,還是為了大元帥神主的利益集團而抗日?余清芳的歷史評價縱然多元,但隨著愈來愈多的真相浮現,他的起事「動機」好像愈來愈清晰,也許專業的當代史家應該要拼湊出他的歷史定位了。
虎頭山上,我只憑弔傷亡無數的歷史戰場遺跡。
山頂起風了,藍天白雲瞬時間變成了白雲蒼狗。
歷史,就是過去事。縱有悲悽,陰霾也會過去。
回到現實,炎炎夏日,趕快下山,吃芒果冰去。#
